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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殊别志书砖

作者佚名

萧山毛奇龄大可西河合集
 
  曼殊,丰台卖花翁女。陈检讨维崧序云:“疏篱织处,青门种树之翁;纤笼携来,缟袂卖花之妪。”
 
  江主事懋麟诗云:“荒村侍婢卖花回,补屋牵萝晓镜开。怪底红颜如芍药,妾家生小住丰台。”
 
  汪春坊楫诗云:“春到长安芍药开,寻花曾一到丰台。自从解语归金谷,不是花时客也来。”
 
  张学士英诗云:“闻说丰台住小姑,百环新髻世应无。又添一段游人话,芍药开时说曼殊。”
 
  生时,母梦邻妪以白花一当一根也寄使卖。其前邻奶奶庙也,后邻钱氏,疑昔者乃钱氏妪,因名阿钱。周赞善清原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张家小女名阿钱,种花家住丰台侧,生成骨格一枝香,斟酌衣裳百花色。”
 
  阿钱慧甚,能效百鸟音。京城販儿推货车行叫卖,嘤喐不可辨,阿钱遥闻便知之。十岁,前村学针线,把剪即能刻花种人兽,不构谱,俨熟习者。客有以千钱购蕃绣旛灯于前村家,阿钱方学绣,立应之去。既长,色白,目有曼光,十指类削玉,黝{髟火}委地可鉴。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十枝春笋扶钗出,一寸横波入髩流。银蒜双双垂彩索,晓日曀昽射妆阁。”
 
  张编修廷瓒诗云:“子夜清歌醉不醒,曾看宝髻倚银屏。菱花掩后香雪散,肠断春山一样青。”
 
  才拢头,作十种名。最上以{髟火}丳,绾作连环百结蟠顶前,名“百环髻”,《留视图自序》云:“饰予生平所梳百环髻。”
 
  王舍人嗣槐诗云:“东风吹罗衣,空园自摇曳。采将千种花,拢作百环髻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八幅湘裙初拂地,百环云髻早宜春。”
 
  方编修象瑛诗云:“自制新妆号百环,春风摇漾画图间。无端梦遥空王去,凄绝丰台旧日山。”
 
  张中书睿诗云:“百结云鬓别样妆,曼殊花放下巫阳。只今留视图犹在,减却生时一段香。”
 
  乔侍读诗云:“百环髻就玉为神,别有秋华領好春。斜傍青山长不扫,有谁堪作画眉人?”
 
  顾性贞静。十二,从庙归,路人观者啧啧称好,姑则大愠,归不再出。予来京师,益都夫子为予谋买妾,有以阿钱言者,预遣二世兄往视,不许。吴文学闸思诗云:“争似丰台解语花,脸波春色衬朝霞。盈盈碧玉年娇小,不爱青齐宰相家。”
 
  乔侍读诗云:“村庄无复往东墙,但对名花引兴长。莫道小家刘碧玉,一生不嫁汝南王。”
 
  先是阿钱病,西山尼师过其门,咨嗟曰:“阿钱不年,不宜为人妻。”
 
  或曰:“为小妻即免。”
 
  遂决计作妾。然往请者,率骄贵,深不自愿。及二世兄往,谓犹是相公家也。越数日,予亲往,询余甚喜,且有谬誉予善文者。李检讨澄中《曼殊》诗云:“守身坚择对,偃蹇已数夫。不惜充下陈,但愿嫁通儒。毛郎富文史,作赋迈《三都》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纷纭粱肉皆尘土,不愿将身入朱户。兰生空谷人自知,啧啧张家有贤女。毛君一赋奏凌云,柱下才名天下闻。”
 
  龙检讨燮诗云:“湘湖词客毛先生,日昨捧檄来燕京。《子虚赋》献官侍从,闺中儿女皆知名。”
 
  李中允铠诗云:“毛子銮坡彦,文笔五色鲜。造访出花下,惊鸿何翩翩?岂有十斛珠,乃订三生缘。盈盈赋丽情,慕义良独难。”
 
  是夜,予梦大士,取盎中花手授予。次日插戴。北方以下定为“插戴”。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疏篱野径多闲暇,落花无人碧窗夜。天然芳洁不由人,优钵昙花是化身。”
 
  胡文学渭生诗云:“媒氏新传玉帐音,定情何用百万金?帘前一见如相识,为插莲花玳瑁簪。”
 
  丘学士象升诗云:“昨日优昙带露开,簪花迤逦到丰台。湘帘一控春如海,万朵花光入座来。”
 
  其母兄与其母,疑予年大又贫,且相传妇妒,欲悔之;阿钱不然。陈序云:“原思入仕,仍然环堵之家;仲路居官,不离缊袍之色。况乎桓家郡主,性极矜严;吴国夫人,理多贵倨。王茂弘将膺九锡,时来悠谬之谈;刘孝标永憾三同,属有纷纭之论。而乃情坚一诺,面许三生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相国冯公重古风,为访名姝到韦曲。韦曲春花烂熳生,求婚三唱《踏莎行》。忽传妇妒几中止,官贫复恐离乡里。阿钱却喜嫁才人,委身情愿同生死。”
 
  刘文学锡旦诗云:“梦授一枝和露种,肯教连理被云遮?”
 
  及娶,检讨陈君就予饮,更名曼殊。曼殊者,佛花也。汪主事诗云:“昨宵梦乞杨枝露,从此更名号曼殊。”
 
  陈序云:“仆于阮妇之新婚,曾学刘祯之平视。屏前乍见,遽讶天人;烛下潜窥,已惊绝世。值此同官之被酒,屡为爱妾以征名。以姬夙悟静因,亲耽禅喜,遂傍稽夫梵夹,肇锡之以曼殊。”
 
  姜州丞启诗云:“曼陀花散到人间,色相端然菩萨鬘。”
 
  蔡修撰升《元月上纱窗夜乌啼》词云:“檀心蕙质玉亭亭,解语识迦陵。慈云一滴杨枝露,订三生,却向天花落处认前身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同官往往停驺御,欲拜青娥不能去。迦陵太史为征名,曼殊本在西来处。”
 
  曼殊既归,执挚即贽愿从学。取书观,有悟;才把笔,即能画字。其字每类予,见者辄谓予假为之。任黄门辰旦传云:“检讨善诗文,能书晓音律。曼殊心习焉,辄似检讨。”
 
  方编修诗云:“夫子江东早擅名,学书学字尽聪明。”
 
  吴文学陈琰诗云:“学书不学卫夫人,别有簪花体格新。争怪拈毫似夫婿,燕钗作贽仿来真。”
 
  施侍读闰章诗云:“夫人才把笔,便作逸少字。如此好夫婿,何处不可似?”
 
  朱供奉《叶儿乐府》云:“檀板能歌绝妙词,银钩学写相思字。”
 
  尝为予书刺,早起呵冻,连作十余刺,心痛遽罢。陈序云:“于是杂弄简编,间亲文吏,画眉楼畔,即是书林;傅粉房中,便成家垫。学新声于弦上,询难字于枕间。硬黄纸滑,窃书夫子之衔;缥碧钗轻,戏作门生之贽。”
 
  张检讨鸿烈诗云:“瞥见仙姝漫七年,每闻素腕写鸾笺。”
 
  潘检讨耒诗云:“学得簪花字体新,蛮笺十幅簇芳茵。修成外传多情思,为有灯前拥髻人。”
 
  予有《曼殊病》诗云:“黛碗谁书刺,银床想挈壶。曼陀花一朵,看向日边枯。”
 
  予生平好歌,至是酒后歌,每歌必请予复之,三复则已能矣。按刌度节,丝黍不得爽。尤喜歌真定夫子《祝家园》词。梁司农夫子《桂枝香》曲开句:“赏心乐事,祝家园里。”
 
  冯太傅夫子长歌云:“从来绣阁惜娉婷,红牙欲按声转停。闻君雅擅周郎顾,妾若歌时君细听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学书便仿簪花格,偷曲初成按拍时。”
 
  又云:“拙宦中年何草草,但看曼殊愁顿扫。酒阑一唱《祝家词》,温柔乡里真堪老。冰弦檀板两怡然,花底征歌月底眠。”
 
  田编修需诗云:“百绾云{髟火}巧样成,淡黄裙子称身轻。清歌按板偏能会,不数红红记豆名。”
 
  胡文学诗云:“新翻《子夜》与《前溪》,顾曲周郎总不迷。一唱黄鸡娇欲绝,萧声同彻凤楼西。”
 
  王光禄三杰诗云:“歌残《金缕》不胜悲,记得南园卧病时。夜起与郎花下坐,含颦一唱《祝家词》。”
 
  曼殊自为诗云:“阶草衔虚槛,亭榴接断垣。酒阑携锦瑟,请唱《祝家园》。”
 
  第苦无弹者,不可已,呼盲女街前琵琶,听数曲,谛视其拢撚{百刂}拨,遂能弹。朱供奉《洞庭秋色》词云:“想暗通心曲,朱丝弦里;尽携书卷,玉镜台前。”
 
  尤检讨侗《新样四时花》曲云:“罗敷赵瑟侬家占,《子夜》吴歌近日谙。”
 
  袁编修佑诗云:“郎自艳吴曲,侬自缓秦筝。双栖梁上燕,解语弄春声。”
 
  冯检讨勖诗云:“细抛红豆谱相思,肠断金槽一缕丝。谁道梁尘惊散后,酒阑犹唱《祝家词》。”
 
  吴别驾融诗云:“渌水春来艳,金槽夜自弹,市楼盲女在,莫作段师看。”
 
  顾得奇病,初书刺心痛,谓脘寒也。既谓伤肝,输东风,木扬,春作而秋止。又既谓中懣,有瘕癖,在胃傍,气积不行。历数载,审候,终不得其要领。每疾作,遍体若煿,使婢按摩之;不足,以帔作兜,负之行;又不足,缒筐而坐之,东西推挽,若鞦韆然。任黄门传云:“然有奇疾。疾剧,则必约綵为兜,有若花篮,坐其中,悬诸空际,左旋右转,乃少可。特终不可治。尝遍搜方术,不治,遂立愿舍身作佛弟子。不治,乃召绘者图之,名曰《留视图》云。已而竟不可治。”
 
  陆文学宏定诗云:“病倚篮舆挹翠霞,后庭编径曲栏斜。彩兜行遍虽无迹,犹长金莲处处花。”
 
  尝梦邻庙奶奶唤归去,一日携儿至,曰:“汝本吾家物,我挤眼,汝当随我行。”
 
  其儿曰:“家去吧!不去,奶奶么喝。”
 
  醒乃刻桃木为偶人,饰之衣,被以生平所梳百环髻,流涕送庙间。赵编修执信诗云:“淡红香白好容颜,宝髻堆云作百鬟。唤作佛花元自误,如今争肯住人间?”
 
  吴文学陈琰诗云:“阿钱生小态婵娟,多病皈依绣佛前。不信曼陀花一朵,忍教憔悴夕阳天。”
 
  又云:“妖梦频随阿母回,香檀分影礼莲台。百鬟巧髻亲留视,画里真真唤不来。”
 
  沈文学季友诗云:“雕香分送泪模糊,六尺生绡便作图。认取白衣龛外立,前身应是小龙姑。”
 
  予《送偶人》诗云:“且送青娥去,言随阿母归。荷花开作面,菊叶剪为衣。泪尽中途别,魂离何处依?他时香案下,相待莫相违。”
 
  曼殊自为诗云:“百计延医病转深,暂回阿母案傍身。此身久已魂离壳,莫道含颦又一人。”
 
  乃复图其形,名《留视图》,而题诗焉。梁司农夫子诗云:“百朵云光绾髻斜,焚香小坐澹铅华。画图展向春风里,好护丰台第一花。”
 
  任黄门诗云:“舍身现在礼慈云,月月纤腰减半分。回事画工还染色,淡红衣褶藕丝坟。”
 
  沈明府皞日诗云:“弹窝石畔冷如冰,消得春风数尺绫。一自檀雕分影去,夜深只坐佛前灯。”
 
  阮庶常尔询诗云:“新镂香檀旧梦频,碧绡留供佛前身。由来仙骨原无二,不信双毫写五人。”
 
  汪春坊诗云:“宝篆依微绣佛前,香台倚坐髻鬟偏。梦魂缥缈知何处,只在莲花秋水边。”
 
  高征士兆诗云:“百结云鬟委陌尘,一函玉骨瘗江滨。可怜遗落春风影,挂向花前还妒人。”
 
  郑骠骑勋诗云:“细雨难滋天上花,春光杳渺白云赊。可怜粉黛空留视,肠断当时油壁车。”
 
  初,予妇将至,徙居南西门坟园,虑不容也。益都夫子怜其穷,强予开阁,而曼殊难之。其后有假予意逼遣之者,曼殊死复活。曼殊《回生记》云:“曼殊以壬戌十月十一日死,越三日,高邮葛先生治之,复苏。”
 
  李检讨《曼殊》诗云:“食贫二三载,两情如斯须。何意南来者,事变出不虞!举家色惨悽,丞相谓曼殊:毛郎生迟暮,官贫徒区区。改图便尔为,作计莫太迂。曼殊一无语,泪落红罗襦。”
 
  又云:“始至相逼迫,既乃复揶揄。郎意久异同,计事一何愚?曼殊大悲摧,天乎我何辜?郎今负义信,恸哭声呜呜。气结肠欲断,死生在须臾。仓皇觅良医,强起事跏趺。药饵徐徐下,数日魂始苏。”
 
  李中允诗云:“踟蹰贮别馆,咫尺明河悬,脉脉但相望,郎言遂浪传。谓当羽翼乖,听续鸳鸯弦。闻言一悲愤,气绝如丝联。已乃泣吞声,仰首呼苍天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食贫三岁恩情重,恩情只道长相出,桓家郡主蓦地来,惊散鸳鸯夜深梦。深情无赖金门客,愁煞飘风荡魂魄。仓卒坟园贮阿娇,将使犊车无处觅。那料流光迅如电,好信不来飞语遍。野花村落白杨郊,安得仙郎日相见?含情一恸倒玉山,杳杳冥冥去世间。葛翁投药虽扶起,那得桃花还结子?画图试展旧时容,玉貌花姿全不是。”
 
  孟监州远记云:“其初归也,则不以迟暮为非匹,而唯以得偶乎才子为幸。其濒危也,群言纷构,犹矢若金石,唯愿得死于才子之手。”
 
  彭侍讲孙遹诗云:“优钵从来不染尘,无端号作断肠春。凭谁地下三弹指,唤起迦文坐畔人。”
 
  张文学闇然诗云:“曾说南园卧病时,金槽犹拨《祝家词》。新声不向丰台度,付与啼莺恋旧枝。”
 
  曹学士禾诗云:“芍药初开骤委泥,丰台犹见草萋萋。甘心远葬西施里,苦恋贫官与忌妻。”
 
  杨文学卧《续张夫人拜新月》词云:“拜新月,拜月在前墀。死魂回生后,残眉未扫时。”
 
  至是病转剧,尝曰:“令吾小可者,吾当为尼忏除之。”
 
  李中允诗云:“古今伤心人,慷慨以永叹。庶几法王力,遣此长恨端。灼灼青莲花,阿母梦所搴。因之绮罗中,爱参清静禅。”
 
  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从此香奁日日扃,长斋顶礼愿难成。彩兜虚约香尘满,伏枕空房小胆惊。”
 
  既而谓予曰:“向阿三病时,予从子阿三死京师,予借其园居,邀君日来以为幸。今君将南行,而予以病残留尼寺中,其能来乎?”
 
  泣曰:“他日君归者,吾请以尼随君行,唯君置之。”
 
  既而病发死。曼殊之死,京朝争作挽吊,自梁司农夫子,暨张、曹诸学士下,诗词文赋,不可胜纪。又有作鼓子词,同韵唱和成帙,如云间李秾、李榛、顾士元、马左,西泠何源长,魏里周珂,同郡成肇璋、达志、金振甲、马会嘉、王麟游、陶簠、刘义林诸君,至同馆生,有托碧虚仙史,作《盎中花》杂剧者,皆汇载别集,死时羸甚,及敛,面有生色,坐而衣,骨节缓泽如平时。任黄门诗云:“垂帘无力倚阑干,怕见庭花易早残,偏怪瓦棺将掩处,海棠犹作睡时看。”
 
  初,陈检讨孺人死,索予为墓铭,而貽予以绢。绢浅黄色,为制裙而喜,嘱曰:“假使貽绢有桃晕红者,当复制一裙。”
 
  越四年,无有貽者;既敛,乃卖金槽,裁一裙纳柳棺中。《续长恨歌》云:“去路茫茫在何处?矫首空濛隔烟雾!金槽卖却剪红裙,大叫曼殊将不去。”
 
  高征士诗云:“罗裙浅澹剪鹅黄,一束纤腰白玉床。长恨无人十洲外,飞行为觅返魂香。”
 
  吴文学诗云:“灭尽纤腰胜小蛮,淡黄裙子带围宽。可怜红绢空裁剪,不付金箱付玉棺。”
 
  [张山来曰:予亦复有长恨,间为诗五十首,名《清泪痕》,同人皆有赠挽诗歌。今读此,不觉触予旧恨也。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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